自分さえよければで世の中は乱れ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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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CD》
掌聲如雨點落下。
一場精彩的演說正結束,台上的人穿著一身筆挺的黑色西裝,脖頸的褐色領帶整整齊齊地落在衣領鈕釦上的中央處,如果仔細一看似乎連上面熨燙過的折線都可以清楚見著似的,泛著粉色的嘴唇蠕動的弧度幾乎讓所有人的心臟高高吊起,包括我自己。
當台上的人深深向觀眾鞠躬時,方才如雷貫耳的掌聲又落了下來。在他步下台下的那一刻,他轉頭瞥向了我一眼,似乎用著那幾不可見的脣形在告訴我某些言語,彷彿時間在那一瞬靜止下來。
冗長的靜謐中,我沒瞧見媒體一擁而上的聚光燈啪嚓啪嚓的快門聲音,亦也沒有聽見周遭鼓譟不停的尖叫聲,只是逕自地轉頭從現場離去。
隨後我的耳邊只剩下轟轟作響的悲鳴了。
艾倫.耶格爾。
利威爾。
一個是我的姓名,一個是方才台上演說的男人的名字。
暫且不說我自己的事情,因為實在無趣得很。
就如平常人一樣,有著母親、父親、一起生長的青梅竹馬、一起吵架鬧事的惡友,非常的普通,也非常的寂寞。
深入人群、與人談笑風生,明明是稀鬆平常的事情,但在嘴角彎起的那抹微笑中,連自己都看不見的陰影籠罩著我。
「艾倫,你那雙眼睛真的很漂亮,像朝日一樣。」
曾經有個像我告白的女生這樣稱讚著我的眼睛,那時候自己是瞇著笑著說謝謝嗎?還是面無表情的呢?我不記得了。
但是依稀浮現那個女生聽見拒絕她的言詞後不是哭喪著一張臉而是露出帶著淚眼的笑容對著我說了一聲謝謝的時候,自己終於瞭解到傷害到一個人是多麼卑劣的事情。
我伸出手想要握住從我視線逃走的女生,但卻發現自己的手顫抖著,驚愕地只能呆立著原地。自己是虛假的,一如自己跟任何人相處都是以著虛假的心情去與人相處著。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就像強迫症一樣。
露出微笑、對人友好。沒關係、謝謝。不斷對人說著這些言詞,包裝著自己,然後無視著自己那道龐大的陰影越來越將真實的自己包圍起來。
「你連笑著都像是在哭著。」
利威爾對我這樣說道。
大我一歲、但因學齡較晚入學的關係,跟我同班的他,用著一臉死沉的表情沒有留任何情面地狠狠地將這句話戳進我的心臟裡。
若說自己是武裝非常的盾牌,那他就是鋒利非常的刀劍。
一針見血、毫不留情。只要一開口就將人刺得滿身是血。然而這樣的他也因為口若懸河的演說能力獲得許多獎項,可他卻毫不在意。
「那麼利威爾你是連笑著都像是在生氣呢。」我反駁,但也馬上被對方揍了一拳。不輕、不重,反而像是蚊蚋掠過、在臉上輕然撫過似的。
十五年來,利威爾一直是我的驕傲。
以前是,至今是,未來或許還是。
在他面前不需要像強迫症的病人一樣必須拉起自己的嘴角微笑著,為了擺脫自己內心的痛楚,必須握緊著自己的手,只是那一切在利威爾面前全化為無物。
我伸出手,他也會擺出一如既往兇惡卻無奈的表情向我伸出手。
因為太過自然,所以我疏忽了。
──利威爾並不屬於我。
※
我快速地從方才的畢業典禮會場離去,抬起頭望著那片陰霾的天空或許再過不久就會落下滂沱大雨了吧。
腦海裡驀然浮現方才利威爾下台前對我所做出的唇語。
『去天文台等我。』
吁了口氣,我開始尋找往天文台的方向。
毫無預兆地,堆疊的黑雲終於落下了它狂暴的雨滴,像是在嘲笑我那可笑的行為似的,還未及躲入室內就被淋得一身濕。
隨便了……嘴角扯著難看的弧線還笑得出來的我真不虧是像強迫症的病人一樣,沒有人注視著自己、沒有人在意著自己,卻還可以笑得出來。
可怕的自己。
春寒料峭的三月仍是讓人冷得瘋狂,雙手緊抱著開始發凍的身軀,故意走在較無人煙的走廊上。天文台位於校舍的最右底部,那裡早在天文部廢社後就已荒廢許久了,裡頭的設備早就不堪使用。
然而,我和利威爾有時仍會來到這裡。
不為其他,只是因為在這裡可以觀看最清晰的天空罷了。
轟隆隆的雨聲仍不斷侵擾著聽覺,直接踹開老舊破爛的門鎖後,明明應該還被媒體和學弟妹包圍的利威爾卻已在自己眼前了。
「你脫離了?」
「我說我身體不舒服。」他走了過來,將身上異常沒有被雨淋濕的西裝外套脫了下來披在我身上。
我扯了個笑,「今天可觀不了星啊。」
「反正我目的並不是這個,來吧。」
利威爾向我伸出了手,心裡遲惘卻仍是反射性地伸出手的我,簡直是病了。
那雙手一直以來冰冷無比,就如他那張永遠不會笑的臉一樣,難以獲得溫暖。
我們拾階而上,雖然是廢棄的天文台,但幾乎成為我們秘密基地再加上利威爾本身的潔癖,環境並不算很差,只是過度靜謐的空間以及手掌上冰涼的溫度讓我本以為已經冷靜下來的頭腦再度鳴叫作響。
這次我們沒有走到可以觀星的頂樓,只有在可以見著天際的透明窗台下駐足。
利威爾抬著頭,看著雨水不斷打在透明玻璃上的痕跡;我默然地望著他那雙比子夜還要黝黑的眼眸,細數著心臟快速跳動的次數,才赫然發現不只是在利威爾面前才能夠不像個強迫症患者扯著虛假的笑容,而是就算想要露出笑容所展現出來的也絕不是虛假的。
真實的表情,真實的自己。以及那些真實在跳動的情感,終於在這一刻全然明瞭。
我突然呵然一笑。
似乎是我微微顫抖的手引起他的注意,當那雙眼睛注視著我時,我忽然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真的是連要扯一張慣見的笑容都不行呢。因此我只好苦著一張臉,凝視著利威爾,等待著他開口詢問。
「艾倫,你不問我為什麼帶你來這裡?」
結果等待我的卻是反問。眨了眨眼,不解的模樣讓利威爾下秒中大大嘆了口氣,鮮少看見他如此無奈的模樣我著實嚇著了;他仍是牽著我的手,卻將另外一手也跟著牽繫起來,我「嗯」地發出了疑問詞,還是那困惑的模樣。直到對方給了我答覆。
「你是要笑著,還是哭著?」
瞪大著眼睛我不懂他口中的意思是什麼,只有啞口無言。
「我說過好幾次吧你就算笑著也像是在哭著。」
「如果在別人面前你笑起來的樣子難看得要死。」
「在我面前你笑起來也很噁心。」
「現在你不笑了嗎?」
等──
我恍然地被一連串逼問完全無法反抗,嘴巴開了又合,想要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聲音已然哽咽。
最後自己根本連撐住最後一絲偽裝的表情也不行,最後乾脆大哭起來。
很慘、第一次在別人面前哭得如此慘烈。
像個被責備的孩童,像個手足無措的愚蠢大人似的,就只是一股勁的哭泣。
利威爾沒有安慰我的打算,也沒有放開我雙手的打算。只是讓我那崩潰的情緒終於在只剩無聲哽咽下漸然平靜後才開口說話。
「有人強迫你笑嗎?」
我搖頭。
「但你卻自然地笑了,虛假的、自以為自然卻是最偽裝的笑了。」
我點頭。
「等到注意時已經像失去控制的強迫症病人,感覺不笑不行。」
我點頭。
「……哭夠了嗎?」
我想要搖頭,但隨即又點頭如搗蒜。
「笨、蠢、呆。」
一連罵了三個針針入血的文字我反而想要笑出來了,無來由地不是因為反射性強迫自己的笑,就因深知那是事實所以才想要笑。
利威爾放開了我的手,轉而觸摸著我雙頰,以為他會說下次不准這樣勉強自己的陳腐的話,但他卻像是要將我那雙眼睛看穿似的,說了一句。
「以前有女生說過你的眼睛像朝日吧。」
楞了楞,我點頭。
「說得真對。」
下一秒,利威爾湊近我的臉,忽地,在我尚不知曉發生什麼事情時,眼球兀地一股溼潤感,等到利威爾的臉龐再度在我視線內出現時,我才意識到發生什麼事情了。
「雖然你的確還是適合笑容,但就算是朝日裡頭還是有著雜質。」
「黑……子之類的?」
「誰最適合什麼表情根本不是別人說什麼就說什麼,你自己如果之後還要強迫自己笑著我管不著,只是無論多少次我都會跟你講,你是自由的。」
「你也不屬於我?」
「……」利威爾臉上終於從面無表情有了點小小變化,歪著頭,問:「幹嗎你這是趁亂告白?」
也意識到失言的我就算想要狡辯也徒勞無功。
「是的,喜歡著你,那又如何呢?」
我不再迷惘,不再猶豫。
我無所畏懼。
「我強迫著自己,但我不再強迫著自己的感情。」
「我並不屬於你,你也不屬於我。」
利威爾篤然地這樣回答,我不知道這樣是被甩了還是有其他的意思,卻已不重要了。只覺心底無比開闊。
「是的,但是這樣才是自由的。」
「是啊,自由的。」
我抬起頭,濃濃稠稠的雨已經戛然而止,灰濛的天空揮開陰霾,在那裡我彷彿見著一望無際的,灑落在身的銀色絲綢。
越過兩千年,屬於我們和他們的,沒有被強迫和強迫於身的──自由。